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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育群|西藏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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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21 17:23:35 |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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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南部战区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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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是一种心灵的享受。一起阅读,让文学温润的光照亮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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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西藏的感动

文 | 熊育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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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翻过喜马拉雅山脉进入墨脱雅鲁藏布江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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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独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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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登山大本营出发,攀登珠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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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达土林地貌

土林 凝固的时空隧道

汽车一个右转弯,钻进平原上的一条土沟。这是一条极普通的小土沟,谁也想不到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尽管来西藏之前,我看过了有关土林的文章和照片,但千百种想象里,没有一个是像我面前这样的:土林把它形成的过程一点一滴展示,它的不断的累积,一点点的改变,慢慢的成形,突然的辉煌一片,在一个小时里就全部展现了、暴露了、打开了!

先是土沟越来越深,沟坡越来越陡,小草慢慢失踪了,土坡出现了水流过的痕迹和沟缝。渐渐地,裂缝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山坡不知是越来越高,还是我们越走越低。两大山脉消失了,天空只有狭长的一条,我们像被谁骗进了一条胡同,这是一条岁月的地质的胡同。

就这样不知不觉进入了一个开阔的厢形峡谷,宽宽的底部,有干河床从中冲出的沟。

地貌成形了,那个时间的巨匠开始工作了。

他先竖着把一个个古怪的圆柱体排列成行,有的砍头削尾,有的一层压着一层,有的突然鼓出来,像要冲出去,有的单个孤立,像天堂里遗弃的保龄球。它们像佛塔,如希腊神庙的石柱,似宫殿、碉楼,有的就是一座活生生的城堡,也许,里面还留下灰烬,灰烬还有余温。

这一定是由一双有着痛感、会衰老会流血的手抚摸过、雕凿过的,这双手雕镂了百万年后,突然缩了回去。像是突然的撒手不管,它把这片曾经是市井般喧闹的地方最宝贵的东西——声音——也带走了。于是,土林欲说无言,欲诉无声,只剩下一片死寂。那触摸过它的手指留下生命的气息,弥漫于其间。

为阻止这群有了灵魂的尤物四处移动,这个工匠点化他们之后,又一道道抖出绳索,捆绑它们,使它们彼此粘连,把它们叠罗汉一样堆成绝壁,谁也动弹不得。

这是怎样威武雄壮气势磅礴雕像的墙!鬼斧神工竟与现代的灵塔难以区分!我进入了一个魔幻世界,一条凝固时空的隧道。

我想象只要越过这道高高的土林,我就能够逃离这片引诱与压迫,迷幻与恒久,重新进入开阔的大草原。但是,想象也不能突围,当这条厢形峡谷与其他众多的峡谷不断会合、不断交叉,以致不辨东西时,我这才明白:头上平坦的只有天空了,土林主宰了这个世界!

土林,它是时间的杰作,反过来,又感天地泣鬼神地表现了时间和岁月的真实面容。

高处的土林红如赤炭。黄昏悄悄降临到了奇异的大地。像曾经数万年数万年出现过的情景一样,夕阳把四面土林的宫殿镀得辉煌一片。那残缺的、像战火又像岁月摧毁过的殿宇就如失落的文明依然放射出她的光辉,时空在不动声色中呈现出它神圣又诡秘的力量。这一个特定的属于我的黄昏就因此而非凡而瑰丽而摄人灵魂、撼人心魄!

土林,一天接着一天上演着这样的正剧。今天,我们是它唯一的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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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格的城堡与土林合二为一

神秘消失的王国

往时间的深处走,就像黄昏走入一片迷蒙,一个使人心魂震荡的史实显影:数座真正的古城堡,一个真实的古格王国,在这里神秘地失踪。

一个令人心神不宁的谜团:比古格更遥远、模糊,史实中似有若无的古象雄文明,也在这里展开、繁盛,最后悄悄消亡。它甚至与古格之间都找不到联系,其间是一道断裂的时间。它永恒地沉默于远古,像自然的土林一样千古成谜。

札达,只留下了古格的城堡与土林的城堡合二为一、浑然一体的遗存。自然与人文这么偶然却又天然一体地走到了一起。

我生出这样的联想:没有大自然气势雄壮的城堡,也许古格的城堡就不会去依附它,它会去创造自己的气派。有了创造的气派,古格又怎么会坐以待毙、怎么会安于一隅,任强敌起于四方而不自觉呢?

假如土林古罗马式的城堡非天然的,而是古格人以石头垒筑的,它的文明就不会像那些龟缩在山中的洞穴、那些用土夯实的寺庙一样弱不禁风,在那个天主教徒勇敢闯入这片封闭的王国传播另一种文明时,他就不会遭到激烈的抵制。它实在与西方那片土地挨得太近了,同是游牧民族,不会不受到一点影响。可惜,无情的喜马拉雅隔断了一切。那不是一道山脉,而是一条天缝,世界在这里断裂了——外面的进不来,里面发生的一切也传不出去。

时间回到公元九世纪中叶。

曾经强盛的吐蕃王朝正在衰落,同为统治者的僧侣集团和世俗贵族集团矛盾激化。对于赤祖德赞的兴佛措施,特别是把王朝的军政大权交给佛教僧人的做法,贵族们强烈不满。公元838年,俗官赤祖德赞的哥哥郎达玛在贵族的支持下发动政变,谋害了赤祖德赞,他自己成为了吐蕃的末代赞普。

郎达玛在吐蕃强行灭佛。王朝寺院遭毁,经书被焚,僧侣一律还俗,有的甚至被迫带上猎狗弓箭,上山打猎。吐蕃因此而陷入混乱。

接着,连连的自然灾害,弄得人心惶惶。

郎达玛上台四年后的一天,一位僧人在大昭寺行刺,郎达玛的政治理想和生命同时结束。

郎达玛死后,他的两个妃子依靠贵族的支持,争夺王位继承权。两位王子及其王孙混战了半个世纪,结果次妃一派的王孙吉德尼玛衮战败,向西逃到了阿里。

为了生存,吉德尼玛衮投靠阿里原有的地方势力布让土王扎西赞。扎西赞对于吉德尼玛衮所具有的吐蕃王族的高贵血统及他所代表的西藏腹地的较高文明满怀敬慕之情,便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并立他为王。

作为曾经孕育过辉煌的象雄文明的地区,阿里尽管文明失落,也许其余泽仍沐浴其地。此后,吉格王国奇迹般崛起并深深影响了整个西藏高原,历时七百余年,也许与其不无关系。

吉德尼玛衮生下三个儿子。到了晚年,他不顾老臣们的劝说,把王国一分为三,分别分封给三个儿子。正是当年自己与兄弟争夺王位的厮杀,使他作出了这一个历史性的决定。一个王国再次削弱成为三个小王国。吉德尼玛衮想不到的是,仇杀依然在国与国之间展开,灭掉古格的恰恰是长子贝吉衮的后代。

吉德尼玛衮封地的选择以云彩的形象为标志:大儿子贝吉衮选择了云彩汇集处的普兰,次子扎西衮选择了云彩弯弯处的古格(札不让,今札达),幼子德祖衮选择了云彩最高处的玛隅(拉达克,今日土),即是后来的普兰王朝、古格王朝和拉达克王朝。这便是“阿里三围”的由来,藏族史书上称其为“三衮占三环”。三环是对三个王朝所在地的一种形象概括:普兰称作被雪山环绕的地方,札达是岩石环绕的地方,而日土则是湖泊环绕的地方。

那时,古格疆域之大,北抵日土,最北界到了今克什米尔境内的斯诺乌山,南界印度,西邻拉达克(今印占克什米尔),最东面其势力范围一度达到冈底斯山麓。其都城札不让位于现札达县城十八公里处的象泉河南岸。札不让北面的香孜、香巴、东嘎、皮央遗址,西南的多香,南面的达巴、玛那、曲龙遗址等,都具有相当的规模。除了这些由于今日仍然作为村庄或行政所在地而有幸被标明在地图上的地点外,古格王国境内还有大量的无名遗址散布在荒原大漠和土林中。断壁残垣、坍毁的洞穴、倾圮的佛塔难以数计。如果不是亲临其境,很难想象王国当年的恢宏气势。

…………

超越于生命和战争的艺术

古格遗址的寺庙保存得如此完好,蓝天白云下,它们就像现世的建筑。那色彩艳丽的挑檐,天窗上藻井的彩色图案,仿佛没有经历时间的洗礼,依然鲜活如昨。时光在这里轻如一层薄纱,只消一缕轻风就能将它吹远。古格人的一个动作、一个幸福或痛苦的表情,像气息一样不曾散去。像只隔了一个黑夜,我就来到了这个突然寂静下来的城堡。

寺庙中的佛像被砸得七零八落,有的断臂缺腿,有的只剩一个头像,守庙人无可奈何地把它们供作一堆。天窗射下的阳光照着了它,那被涂红的部分,像刚刚干枯的血液凝结在额际。毁坏的佛像很大一部分竟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红卫兵寻来砸掉的。我的心一阵隐痛,不仅仅只是因为被毁的佛像,我感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它离我是如此靠近,它被潜伏了下来,与我们一同在生活中向前走着。但是,在五光十色的人流中,你看不到它们。古格像一面镜子,让我突然感到了一股阴冷。

只有壁画保存得十分完好。在一面面五彩纷呈的墙壁上,神头戴花冠或宝冠,耳饰大环,佩带者项饰、臂钏、手镯、足镯等饰物。他们肩披条帛,天衣飘飞。与内地及卫藏地区的壁画有着明显区别的是,古格壁画更接近现实中的人。他们身材窈窕而丰满,女性乳房裸露,腰肢柔美,更富人性。特别是对待人体的态度,自然而健康。佛或半裸或全裸,不像其他地方,全都要给佛穿上衣裳,甚至连身材也要加粗,有的塑成了桶状。

在画风上,轮廓线采用富有弹性的线条勾勒,用明暗变化的晕染法突出其丰满的女性体态,显得个个温柔而妩媚。

这些都是古格人未受僵死的教规禁锢而保持着活跃思想的反映,同时也证明着边缘地带开放的画风,接受了来自尼泊尔、克什米尔、印度等国的文化辐射。位于亚洲腹地的这个古国,把环绕于它周边的,甚至更远的亚洲国家的文化全面吸收、融汇,终于创造了自己灿烂的文明。这一切,无不与佛教紧密相联。是佛教带来了一场文化的大融合。

从壁画内容也不难看出这种巨大的影响。有些动物并非阿里高原所有,一类是孔雀、狮、象、鸭、鹿、牛等现实生活中的动物;另一类是神话动物,如凤、摩羯鱼、龙鱼等,显然它们都是舶来品。从壁画中的食物种类看,有供王室与贵族享用的酥油、红糖、茶叶、酒类、干果等,它们大部分也来自异邦。制作华丽衣饰的布料就来自邻邦尼泊尔、克什米尔和印度。

红殿、白殿、大威德殿壁画中,有直接表现从境外运输木材等建筑材料的画面。站在阴暗的庙内,抚摸一根根巨大的木柱木梁,在这片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竖立着如此硕大的方木,思绪立刻飘向了遥远的异邦之路。那些曾在大地上出现过的热火朝天的建筑场面悄无声息地消失后,只留下了这根根木头和木头后面梦幻一般的壁画。

我久久立于柱下,唏嘘再三。

古格与其周围国家的文化与物资贸易的频繁往来,使得这块曾诞生过象雄文明的古老土地又呈现了繁荣的景象。它广收博采,终以自己的特殊魅力而影响一方。它的佛教影响到了卫藏,就连该地区的鼓和长号,一种叫堆谐的踢踏舞也是从这里传入的,并遍及整个西藏。有人甚至把古格的壁画称之为“古格画派”。可见古格文明辉耀一方,曾经是一道多么亮丽迷人的风景。

古格人还开创了壁画记史的传统。王国的重大活动、重要人物都是壁画表现的对象。札不让壁画有古格王系的画像,东嘎、皮央石窟壁画中,有供养人(出资开凿石窟以宣扬佛法,同时为自己留记功德的人)画像。红殿东壁有一组壁画,表现了古格城堡落成后举行宏大庆典的情景。它长二点六米,画面有老百姓运送石材、木料的场面,人和牛、羊背负着木料一同前行。城堡落成后,妇女们欢歌跳舞,人们击鼓、吹号、舞狮、跑马、说唱、舞蹈、杂技表演等,以各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

还有一些表现战争的壁画。古格遗址上散落四处的盾牌和盔甲竟与壁画上的一模一样。

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同时出现在一座寺庙中的一堵墙壁上,这是古格人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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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古格城堡前

一场没有见证的杀戮

中午,我一个人在山顶的断壁残垣中徘徊,阳光如泻,天空蓝得恐怖。冈底斯山脉与喜马拉雅山脉远远地在天边各画出一道起伏的蓝色曲线,峡谷中不断有鸟的鸣叫随风而来,它是现世唯一活着的声音。

我喘着粗气,克服着高原上的晕眩,从一间间徒有四壁的房间穿过,越走越深。无意中,我发现一面几乎快裂开、塌陷的墙壁上,有一幅清晰的壁画。我被它那依然鲜艳的色彩所震惊。这是露天经历过四百年时光的色彩!房子的主人和描画了它的人早已去了,化作了尘泥,它却依然存在着、张扬着。也许,我是第一个发现它的人;也许,我是最后一个见证它的人。只要一场雨,它可能就同样会消失在岁月的烟尘之中,无影无踪。一个不被后来者见证的事情就像历史上许许多多的史实一样永远地烟消云散。

壁画以红色为主调,粗而泼辣的线条勾画了成千上万个人物。在壁画的四周,他们手拿各种兵器,跪、坐、单跪、立、舞,似在练功,像在护卫,有的还头戴钢盔。在这些小人像的周围,夹杂了一个个小寺庙和一头头牛。壁画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画像,只看到一双巨爪伸压在莲花台上,中央掉下一串彩珠,边上绘有小佛像。那伸爪的巨兽已被时间褪色,上部全是裸露的泥坯,再也难现真容。

这是一个军机处?

山头到处可见并非山中之物的卵石,那是当年御敌的武器。据说还有专存竹箭、石头的房子,我没有找到。

就是这间小小的军机处发布了抵抗外敌的各种命令?果真如此,从这间不起眼的房屋足可看出古格人对于军事的看轻。那头有两只利爪却不见头身的猛兽,屈居于这露天的一隅,比之仍光辉四射的佛像,自然要落寞得多。无意中,只有我拍下了它的一张照片,留下了它从历史尘埃中伸过来的两只巨爪。

古国就这样一朝灭亡,一说是拉达克进犯,也有说是克什米尔森巴人入侵。攻打城堡时,久攻不下。围困了两年之久,也奈何不得。坚固的防御系统发挥了重要作用。入侵者便把老百姓一批批抓来,又一个个杀死在城堡前,血把河床都染红了,尸体堆到了山脚下。国王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不得不出来受降,死在背信弃义的侵略者刀下。城堡立刻遭到清洗。

古格历代弘扬宗教,人人从善如流,从没有过犯人之心。一味只讲防御,竹箭和石头又怎能敌过长刀和火枪!

古格灭亡还有另一传说:王室与寺庙为争夺权力,争夺属民,形成对立。导火索则是一个来自葡萄牙的天主教传教士。国王欲凭借天主教来打压和削弱僧侣集团的势力。国王皈依天主教,并下令拆民房,建教堂。此举使矛盾激化,引起内讧,并由此走向了自我毁灭。后人说,外敌乘虚而入,进行了大规模的杀戮。

一切无从证实,历史如同一团烟缕,越飘越远,随风而去。

古格城堡陷落,侵略者欲攻打多香时,相传多香的野鸽子密密匝匝地把寺庙遮盖起来。多香的老百姓脚穿特制的铁鞋来到札不让,劝侵略者不要去多香,因为路途遥远,他们走一趟铁鞋都磨穿了。

也许,实有其事;也许,这也是人们的杜撰。事实是,多香也杀得一个不留。

自此,札不让死一般地沉寂了。古格有文字,却不曾留下记载它的一字半词。藏族有丰富的民间传说,却找不到有关古格人惨死的说唱。没有一个人从这片土地走出来,告诉他的后一代,或者外面的人,把那里发生的事情披露于世。这里有的只是沉默,一时显赫的文明,陷落时,历史竟不提一笔。

喜马拉雅与冈底斯不相信历史,它只承认河流永恒,寒冷永恒,冰雪永恒。历史像潮湿的大气,永远地被挡在了外面。时间在土林凝固,如锈蚀的箭头,如板结的土地。

古格像水一样蒸发掉了,像城堡下当年汹涌的河水,已经干枯,只留下河床;像魔镜照见了它又神奇般地隐灭。

大地上只有时间不朽。

两百年后,札不让的城堡下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土林的寂静。四户躲避战乱的藏民最先来到了这里。

他们突然发现了这个城堡,竟欢天喜地。不用自己建房,就可直接住在洞窟;不用自己架锅,炊具一应俱全。他们庆幸,他们也惊讶。

又过了两百年,这个札不让村发展到十几户人家。他们依然对这个城堡充满着迷惑和敬畏。每年到了某一个日子,每户人家都要抽一个人出来,绕着城堡所在的山头转一圈。他们虔诚地认为,自己这样做了,城堡里的神灵就会保佑他们无灾无难,粮食丰收,人丁兴旺。他们跪在当年攻打过的山崖下,献上青稞、美酒,点起一炷香,那袅袅烟缕在空明的山谷里飘摇着,不知飘向何方。是飘到神灵的供台,还是飘到亡魂的祭案呢?

站在山下,抬头再望城堡,那一个个漆黑的洞穴,就像古格人延伸着的眼睛,枯望着这个几乎永远不会改变的世界。又似一张张开启的嘴唇,想喊却发不出声来,他们早已喑哑了,像土林那样被时间的工匠带走了声音。哪怕长年居住在它的下面,札不让的村民,也听不到那声长长的却是无声的呐喊。

我突然感到了惊悚,奔跑着离开。我到底为何来到这里,是人生的一个梦境还是一场真实的屠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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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山岗仁波齐

神山道上的朝圣者

神山岗仁波齐下,挤满了转山的人。草坡上搭了一片白花花的帐篷。荒山野岭突然聚集了这么多的人,他们什么也不干,只是为行走而行走,个个却像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表情严肃。不知情者一定会觉得奇怪、觉得荒诞。人的行为有理性的合乎逻辑的,也有非理性的不可理喻的。这一片涌动在山脚下的人群,他们的行为是不是属于理性与非理性之间呢?

一条溪流从帐篷中穿过,玉色的雪水直泻而来。“鬼佬”自由自在于溪边草坡上漫步。山脚下,只有这条溪流是清洁的,在此一洗风尘,令人怡神。跨溪而过的木板桥下,吊着三个血淋淋的牛头,也许桥底阴凉,雪水旋起的冷风有冰冻作用吧。直面血腥,让人无所适从。

把行李打点、捆扎在两头牦牛背上。光B又去买了一箱矿泉水,正欲往上放,给我们驮行李的小伙子过来了,说要加五十元钱。这两个当地藏民是扎西、索多帮我们找来的,他们这个季节专为转山人驮运行李。听他们报出驮行李的价钱后,扎西吐了下舌头。他嚷着:“抢钱啊——”这个价钱比他前次来涨了一倍。几个皮肤黧黑的藏民面无表情,好像从不讲价的。见我们犹豫,转身就走了。扎西主动帮我们再去找,也没有什么结果,他又去把他们叫回头。

我们上路了,开始大家还有兴趣要小伙子唱唱藏族歌曲,他不会唱,只会唱流行歌曲。才唱了两首,我们渐渐力气有点不支了,一步一挪,口里直喘粗气,牦牛和两个藏民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

路在低矮的山坡上起起伏伏向西延伸着,57公里的转山道,我们计划用两天走完。对于高海拔区走长路,我们心里都没底。我以长跑的经验,屏息敛气,紧闭双唇,用均匀的步子往前迈,但仍是气喘胸闷,提腿似有千钧之重。由于缺氧,人像低烧一样,脑子里有点晕晕乎乎的。也许因为信念坚定,步子有节律,我越走状态反而越好了。

神山被丘陵遮住了。山坡下是个大草原。草原的南边纳木那尼峰雄峙一方,皑皑白雪,映在碧蓝的天穹。它海拔7694米,白云全聚集在它的山巅,在阳光照耀下,与积雪不分彼此。山峰下,鬼湖拉昂错闪出一线诡秘的蓝光,它是那么艳丽、饱满,妖媚而晶莹剔透,横卧于草原,像露珠滚动于草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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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山

羊肠小道上,转山者络绎不绝。他们一群一群从我身边走过,有的超越我向前快速而去,他们是佛教徒;更多的迎面而来,他们是逆时针而转的苯教徒。每遇一批转山人,我和光A都要问候一声:“扎西德勒。”这句话藏语的意思是吉祥如意。从不同的发音和声调里,可以听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装束上,有的戴圆毡帽,有的梳小辫,有的围红头巾,有的戴有舌的太阳帽;穿的衣服也大相径庭,少数人穿汉服,其他大都着藏式羊皮祆、氆氇,式样五花八门;无一例外,他们人人背着一个布袋或羊皮囊,里面装了糌粑和酥油,这些食物最适宜于旅行了,有这么一袋东西,十天半月不用怕饿肚子了。

转山者个个面容友善,透着安详平和的神情。因为心中有佛,尽管历经非人的长途跋涉之苦,有的鞋帮磨穿了,裤腿都走破了,他们脸上却洋溢着幸福和亲切的表情。

朝圣队伍中,还有七八岁的小孩,他们因劳累而造成身躯的弯曲,脸上流露出疲惫不堪的表情,看了令人心痛。甚至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他们也被其父母背在背上,参与了转山。有的一家老少倾巢出动;有的也许是一个部落,人数有多有少,一起来到了神山脚下。他们全都专注于行走,除了快速的脚步声,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在这漫长的沉默不语中,他们心里想起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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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岗仁波齐转神山

山谷中的一个幻想

转山,使人全神贯注于行走,万事万物都在远去,杂乱的思绪渐渐趋于平缓。单调的迈步,滤去了脑子里的纷扰,心境在平和中变得空明。

抬头望山,初时目光带着点猎奇;再望,已是平平淡淡不为所动;最后,走成为了中心,山在可有可无间。佛教教人以平常心见事见物,这种看似不无荒诞的转山苦役,也许正是灵魂摆脱凡尘的最好途径。走路也是这般有了节律、有了韵致、有了愉快。

人在行走,意识也在流动,走的与想的步调一致,共同朝着一个方向。我感到自己的意识如同一片轻盈的白云逸出了体外,自由自在地飘游、冥思、幻想,真真假假,一个我变成了两个。那个我与自己并行、对话,他是自己的过去,是未来,是幻想、虚拟,但闻得到声息,想见得到音容,真实而恍惚的神秘时空雾似地飘忽。

我在想象一个人。我把他描画成一个流浪汉。他似乎已在我心中存在了很久,只是偶尔从意识里一闪而过就不见了,我无法把他拼凑成一个有血有肉完整的人。每每惊鸿一瞥,总让我失神半日。我终于可以把昔日掠过脑际的片断收集起来,用想象描画出一个具体可感的人。以后的一些日子,他不时进入我的梦里来,与我说话,又幻觉一般逝去。在我的凝神里,我看着他,我相信他一直在世界的另一端疾疾行走。

他长发披肩,背着一个硕大的行囊,眼睛中有一种奇异的光,那是与信念有关的一种光芒。他有一副洁白的牙齿,笑时总露出它来。他很少言谈,行动怪异,总爱做无休无止的不速之客(尽管这个世界越来越不欢迎这种人了)。他爱犯的毛病是异想天开,这种错误一犯再犯,永无改正的时候。他总是后悔,直到下一次后悔重来。他想走进人群,但他却强烈地感到格格不入。他有时想哭一场,因为他总是以坚强来标榜自己。想哭的时候,流露在脸上的是笑,他哭不出声音来。那只是想象哭的起伏波折将内心难以言说的东西宣泄得淋漓尽致,涤荡得痛痛快快。但他只有笑,他所熟悉的世界在他的笑声里建立。

他是孤独的。孤独不仅仅因为是独行客。起先,他把路途上的见闻说给人听,他的听众不是分神,就是半路说出一些与他所谈内容毫不相干的话来,他就停住了自己的诉说,懂得说话的无意。他渐渐沉默,许许多多的事像秋天的落叶一层层沉积在他的心头。他的心里深得像一片原始丛林。后来,他只是对人笑。人们说他平易和气,是个好人。又后来,他学会了当别人的听众,他只是面对人的宣泄欲、表现欲。他闻而不言,试图去满足人的这种欲望。他这样被人群接纳的时候,他其实面对的仍然只是孤独。正如一天他意外获得了财宝,财宝带给他的也只是更深的孤独。他明白人的嫉妒心就像冬眠的蛇,为了不惊动它,他悄悄收藏着稀世的珍宝。他习惯了孤独。孤独开始给予他力量。

孤独人的笑,包蕴无穷含义和意味,常常令人缄默而生敬意。有人想探究他时,他的心永远只漫游在世界的边际,隔着千山万水的烟岚,像一只憩息于水响风唳之上的候鸟……

漫长的羊肠小道,我漫无边际地给他增添着独立特行的品质,满足着我的欲望。当我差不多要把他弄得面目全非时,他拒绝了我,幻想由此而断。我的目光从遥远而虚幻的时空收回到现实的峡谷里。

也许,佛家的闭关修行,冥想中见到佛身,与我有异曲同工之妙吧。在这越走越荒凉,连草也消失了的高原上,离生命和人烟越远,离佛教灵魂却更近了。西藏苯教的发源地和佛教的神山圣湖因此而选择了这个半荒漠的土地。我理解了荒芜中人们对于虚幻事物的渴望是怎样强烈地呈现幻觉和冥想。我何尝不是一个生命的流浪者,走到了世界的中心,欲历尽所处世界未曾见过的一切,让灵魂有一个浩荡的空间,存放梦想和企望。没有安分的灵魂,哪里会有流浪者止步的地方。人有双腿,他就永远在路上了。

本文来自《收获》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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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熊育群,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副秘书长、文学院院长。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全国各报刊及选集,曾获冰心文学奖、郭沫若散文随笔奖、全国报纸副刊年赛奖等。已出版诗集《三只眼睛》,散文集《随花而起》、《灵地西藏》、《罗马的时光游戏》,长篇作品《西藏的感动》、《走不完的西藏》,摄影散文集《探险西藏》,文艺对话录《一直在奔跑》等8部作品。散文集《路上的祖先》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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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 制:王雁翔

实习编辑:李国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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